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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2章 目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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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標◎

最近雲乘月開始思考一個新問題。

說是新問題, 但她過去也曾認真考慮過。

那就是:她是不是有某種“關鍵時刻不會說話”的天賦?

那彌漫著糖糕香氣的一夜,原本該是溫馨的。但因為她說錯了什麽,也許勾起了他的傷心事, 他們之間又陷入了微妙的沈默。

該做的事情還是會做的。臨帖,指導, 一筆一筆去練習筆畫,沈下心去做最枯燥的練習。

然而,他們之間的對話少了。

他們明明都不是少言寡語的人。薛無晦雖然看著冷清陰郁,實則能言善辯, 過去總愛和她相互諷刺幾句, 被氣著了還會說些賭氣的話。

但現在,這些都沒有了。

“這個字寫得最穩妥。”

“這一帖你分心了。”

“先去吃了早餐再來練。”

“你自己這個水平, 也敢說教拂曉,真是一個敢教,一個敢聽。”

然而, 如果她想再順著這些話說點什麽, 比如開個玩笑或者聊聊過去,他總是簡單地“嗯”、“哦”幾聲,甚至直接沈默。

更多時候,他都不在院子裏。拂曉說他去了歲星星祠,或者幹脆不在書院。等他回來,如果她想細問,他倒也不會隱瞞,只是簡單說幾句, 就告訴她詳細的事可以去問樂陶或者申屠侑, 又告誡她說, 她的機緣在明光書院。

“所以你最好出去多走走, 不要總是困在屋裏。”他說,“你不是有山海閣的借閱證?哪怕獨自學習,也去那裏更好。”

說這話時是個夜晚,薛無晦坐在桌邊,在燈光中看書。其實他不需要燈火也能閱讀,但自他蘇醒以來,就總是盡量讓自己生活得像個活人。尤其在制作出棲魂傀儡後,當他在暖黃的燈光裏垂眼,幽黑的眉眼覆著光影,便令人想起風雪夜歸人的一盞燈火——紅塵的生活氣息。

望著這一幕,雲乘月本來有點惱火的心,也無奈地軟了下去。

“這樣吧,我明天開始就天天出門。”她退而求其次,溫和地商量,“只是你跟我一起,如何?不必每次都去,時不時一起,這樣就行。”

薛無晦卻搖頭,還是拒絕。

“不必了,你一個人更好。”他語氣很堅決。

雲乘月終於有些生氣:“你究竟是不是在刻意躲我?”

他眉眼一動,卻沒說話。

半晌,他卻擡起頭,也擡起手遞給她一樣東西。那是一樣用幹凈的細紋布簡單包裹過的東西,像是個四方形的盒子。

“給你。”他說。

雲乘月抱起雙臂,表示拒絕:“不要以為隨便送個什麽吃的,就可以把這個問題糊弄過去。孰輕孰重,難道我不知道?”

他卻沒有再說更多。

那個夜裏,薛無晦只是搖搖頭,將東西放在一邊,簡單留下一句“我去帝陵中有事”,便消失在原地。

留下雲乘月站在屋裏,有些憤懣地想,誰說死靈不好?她看起來好得很。遇到不想面對的事,說走就走,逃避起來比什麽都方便。

誰要他敷衍送的東西?

她生氣地走到一邊,對著墻壁看了會兒書。

再過一會兒,她卻重重合上書本,長嘆一聲。心思不寧,對書本也是不敬。

雲乘月到底是走過去,拿起那只包裹。重量很輕。拆開一看,原來只是一只薄薄的紙盒。

再打開盒蓋,她卻是一怔。

只見一只黑色的絨毛兔子,正躺在盒子裏,用一對紅寶石的眼睛靜靜凝視著她。它造型相當可愛,神態還有些憨厚,但如果把它嘴邊的絨毛翻起來,就會發現這兔子的三瓣嘴笑得有一點點奸詐。

絨毛細密,摸起來軟滑厚實;針腳又密又藏得好,藏在黑色的兔子毛裏,幾乎看不出來。

雲乘月幾乎要驚嘆了。

“老薛,真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手藝……薛無晦?”

剛笑了一半,她才想起來,原來他並不在這裏。她剛才沒有用神識傳音,他在別處肯定也聽不見她說了什麽。

她站在原地,沈默片刻,拿出那只兔子抱在懷裏。又拿出藤編烏龜,讓它再被兔子抱在懷裏。

“從今以後,你就是三薛。”她嚴肅說道。

兔子和烏龜都安安靜靜地凝視著她。

雲乘月又用神識傳音,找到薛無晦,把剛才的話重新講了一次。

他回答得依舊簡單。

[嗯,不錯。]

雲乘月沈默一瞬,便笑笑,用一種鄭重其事的口吻說道:[多謝你。這兔子我很喜歡。]

[你喜歡便好。]

還是只有一句。

她再也忍不住,重重地嘆了口氣。並且,她用神識傳音讓這口氣也重重地傳到了他那裏。

[薛無晦,你不用躲我。]她語氣變得嚴肅,[我們是盟友,在我看來,也是共過患難的朋友。我雖然擔心你,也願意分享你的難題,但如果你真的不願意說,真的只想一個人待一會兒,那我也不會強迫你如何。]

[……]

[那麽,你放心,從明天開始,我會按照你所希望的,多出去走走,哪怕碰壁也不會退縮。不過,我也有一個要求。]

[……什麽?]

他聲音中出現了一點狐疑。也許皇帝就是這樣,無論私交多好,對於別人提的要求都會保持警惕——本能的警惕。

他一警惕,雲乘月反而真正放松下來。她笑了,恢覆到有點懶洋洋的聲音,說:[你也知道,按我本來的想法,只是想當個市井裏的閑人,安穩散漫地過完這一生,對吧?]

[……正是。]

[那麽,我一個夢想當烏龜的人,現在之所以經歷了九死一生,現在還要在書院裏辛辛苦苦學習、修煉,忍受無人教導的困境,這都是因為你,對不對?]

[不錯。所以,你究竟想說什麽?]

雲乘月輕輕一拍手。

[就是說,我這個因為你而受苦的可憐修士,如果能夠成功找到機緣,是不是就能向你要求一個獎勵?]

他沈默了好一會兒,好似在皺眉思索,也許還在想她究竟有什麽陰謀詭計。最後他大概又搖了搖頭,有點無奈地說:[你要什麽?]

[要什麽嘛……我想一想,到時候再說。]

[……朕可不會答應未知的請求。]

雲乘月沒說話。她故意的。

過了片刻,薛無晦的聲音重新響起。

[好了好了,朕答應了!你捂著臉哭什麽?]

雲乘月放下手,露出一張幹幹凈凈、清清爽爽的臉。她面上只有一點笑,和一點促狹之意,哪有半分淚光?

“果然,你一直看著我啊。”

她慢悠悠地說。

[……]

房間裏充斥的唯有燈光和沈默。但這一次,雲乘月從容地拿起了書,再沒有絲毫浮躁。

“拂曉,來,我們念書。你先從這一部《幼學瓊林》開始學字,也要跟著寫,‘混沌初開,乾坤始奠’……”

……

帝陵之中,亡靈的帝王註視著那一片暖融融的燈光,終於是有些氣悶地一拂袖,讓水鏡消散開。

動靜一響,旁邊正和青銅人俑聊天的樂陶,趕忙端正神色。她雖單膝跪著,卻不妨礙用一只腳悄悄把托盤踢到後邊;托盤上乘著新鮮的水果。

但這動作還是太明顯,薛無晦當然註意到了。他皺眉看過去。

“樂卿這是在做什麽?”

樂陶幹笑幾聲,看看旁邊高大的青銅人俑,訕訕道:“臣正和天甲聊天,天甲問臣,皇後殿下在外面過得好不好、有沒有足夠的零食,又托臣帶些新鮮的果子給皇後殿下……”

高大的青銅人俑跪坐在一旁,腰間長劍沈沈,神態嚴肅又恭敬。他就是天甲。

薛無晦無言地盯著他。

“……她在外面哪裏缺這些?只會在這死氣沈沈的陵墓裏缺。”他嘆了口氣,有點頭痛,“這是為何?雖然三魂六魄不全,但天甲好歹生前是朕的羽林軍將領,真連這點都想不到?”

青銅人俑還是嚴肅地跪坐原地,那線條方硬的、神態磨損的臉上,好似出現了某種無辜而疑惑的神情。

樂陶在一旁幫腔:“陛下,天甲大概是太習慣照顧皇後殿下了。他說,之前殿下在帝陵中時,他奉陛下詔令,總是親自為殿下準備吃食。”

“哦……是有這麽回事。”

薛無晦一怔,心想,那竟都像很久之前發生的了。天甲竟然還記得,看來他們也還不算完全的死物。旋即他意識到這個想法很可笑,因為若論“死物”,他自己連帶這整座陵墓,才整個是死物一樣,不能得見天日。

他不願再提這事,便點點頭。

“死靈整合一事,辦得如何?”

他神情冷淡下來;這是一個開始談正事的標志。

樂陶會意,立即正色。

“啟稟陛下,除歲星星祠中的死靈部眾,臣……並未再在世上尋覓到死靈。”

薛無晦頷首。對這件事他並不意外,但是樂陶的回覆,顯然更加印證了他的某種猜測。他沈眉深思,久久不語。

死靈和死靈之間存在感應,無論是他還是樂陶,在世上感覺到的死亡氣息卻都幾近於無。然而人類世代更疊,死靈形成縱然不易,如何能少到難以尋找?

再想到明年的歲星之宴,和所謂的祭天大典,那這只能說明……

樂陶跪在原地,不敢出聲打擾,更不敢多嘴去問。她只敢偷偷瞄陛下一眼,然後自己一個勁瞎猜。這已經是她膽子很大了,如果換了申屠侑或者其他任何一個舊部在這裏,恐怕連偷瞄這一眼的勇氣都無。對他們這些千年前的人而言,這位陛下是真正無比仰慕和敬畏的存在。

饒是如此,樂陶卻也還是忍不住偷偷想:唉,如果乘月在就好了。

如果她在,她一定毫無顧忌,會追問到底。而別看陛下一副冷漠又冷硬的模樣,其實只要能讓乘月多磨一會兒,陛下怎麽樣都會松口的。

細究起來,陛下本就是對親近之人很心軟的性格。也許他本人也知道,所以才更要用威嚴冷漠、高高在上的樣子,來掩飾這樣的“帝王的弱點”。

而千年前的那個叛徒,想必正是利用了陛下的這一點……

樂陶在心中重重嘆了口氣,也按捺住那淡淡彌漫的殺意和戾氣。她終究也是死靈了,不再真的是那個一派樂觀和光明的將軍;當她想起仇人時,她只願將所有見過的酷刑都施加在那人身上。

但如果有可能,如果世界上存在某種二選一的選擇難題,要讓她在“報仇雪恨”和“讓陛下得償所願”之間選擇一個,那麽她選後者。她知道申屠也會這樣選。

樂陶從不信命。在她那個年代,太相信命運的都死了。唯一沒死的是命師封栩,那個參與了背叛的人,然而他茍延殘喘千年,還是逃不過魂飛魄散的命運。

但現在,平生第一次,樂陶以亡靈之軀,認真祈求:

——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命運,她希望這一次,命運垂青他們這一邊。

……

在雲乘月的感知中,書院的日子日覆一日,平穩又迅速地推進著。

期間樂陶回來過幾次。她也來去匆匆,精神卻很好,笑的時候還是開心得肆無忌憚,說話也很豪爽,全然是水府幻境中那個千年前的女將軍。

她們聊過一會兒。樂陶告訴她,陛下——也就是薛無晦——有一個計劃,這個計劃分成兩個面,一面是雲乘月,她要在明面上融入大梁的修士體系,在眾目睽睽下去爭奪歲星之宴的頭籌。

另一面在暗,由他們這些死靈負責。薛無晦手中有虎符,有樂陶、申屠侑等舊部,又新添了歲星星祠中的眾位鬼仙。他們要在暗處布置,並在世上集合一批人,去做一些活人才方便做的事。

雲乘月問她,他們具體要做什麽,樂陶卻說她也不知道計劃的全部。

“陛下習慣這樣做事,讓每個人都負責自己的部分,只有陛下自己統籌全局。”樂陶解釋道,“在我們那個時候,如果讓太多人知道計劃的全貌,就容易造成全軍覆沒的結果。所以……”

她想說什麽。

雲乘月點頭,很自然地接過話頭:“我明白。你是想說,薛無晦確實不是故意想瞞我,只是他做事的確是這個風格?”

樂陶點頭如搗蒜。

雲乘月覺得有些好玩,忍不住笑了:“我又沒怪他。樂陶你急什麽?”

“沒怪嗎?那就好那就好。反正……你和陛下好好相處就好!”

樂陶繼續點頭如搗蒜,又順手擼了兩把麒麟腦袋。

她站起身,向雲乘月告辭。

“申屠在西北邊陲活動,我要去幫他。西北邊陲古時是戰場前線,直到現在,大梁對那裏的控制力都相對薄弱。從那裏開始活動,我們更方便。”

“西北?”

雲乘月覺得這地方聽上去有些熟悉。她想了一會兒,才想起來,當她離開浣花城時,她的大伯母也要帶著兒女歸家,而正好,大伯母就是西北商家出身的女兒。她走的時候,雲三還跟著一起去了。

她思忖片刻,道:“樂陶,我在那邊有些認識的人,如果你們……”

樂陶會意,爽朗道:“放心,我們不是去殺人的!不過,你認識誰?告訴我,萬一發生了什麽殃及池魚的事,我就順手把他們撈出來!”

雲乘月真是喜歡她。

也因為聽過了這個消息,她更真切地感受到,無論她是否看得見,某些龐大的計劃正切實開展。

而作為這個計劃中的重要一面,她自己的修為呢?僅憑現在這樣每天刻苦練字,翻書自學,真的足夠嗎?

她終於切切實實地擔心起來。

薛無晦說的“機緣”,到底會在哪裏?

某天,在吃早飯的時候,她把這個問題問了出來。

“你們覺得,假如,我是說假如。”

坐在略帶油膩的早餐桌邊,雲乘月腰背挺直,雙手搭在桌面。她神色認真異常,右手拈起一只剛上來的、滾燙的灌湯包。薄薄的晨光斜裏照來,照得包子皮格外的薄;其中的湯汁也晃晃悠悠,好像隨時都能傾瀉而出。看得人心顫。

“假如,這是一份獨一無二的機緣,並且它就藏在書院裏。”她認真地問,“你們覺得,這會是什麽?”

“……啊?”

“……你在說什麽夢話?”

“……為什麽我要坐在這裏聽你說這些有的沒的?”

季雙錦、陸瑩、莊清曦,三個人同時發出了上述三句疑問。

莊清曦是最一臉難以置信的人。

她望向另外兩人,再看看雲乘月。

“我明明是來和你說換宿舍的事,為什麽又要陪你們在這裏吃早餐?”她說得有些憤怒,“而且我不喜歡吃灌湯包!”

“嗯?這個啊,原因是……”

雲乘月想了想,決定實話實話。

“正好大家都早上才有空,就不要浪費時間,能辦的事一起辦了嘛。”她笑瞇瞇地說,伸出一只手,“你不是說把往事寫成了一封信,還發了道心誓說全是實話、絕無虛言?信拿來吧,謝謝。”

莊清曦一臉忍耐地坐在凳子上。她只坐了一點點凳子邊緣,因為這凳子看上去也很油膩。

她沒有第一時間拿出信,只是繼續用憤怒的眼神盯著面前的早餐;這一定是她入學以來見過最豐盛的早餐桌,一切都應有盡有。

“我還想問——”

她深吸一口氣,咬牙切齒,一字一句:“為什麽,又是我,請客?”

“這個麽……”

雲乘月再思索片刻,微笑回答:“可能因為我樂意為難你一下吧。”

莊清曦:……

小叔叔!你聽聽這是人話嗎!這個人她她她……她就是更討厭了嘛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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